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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9月,参加“树人杯”的学生在中国人民大学校园合影。受访者供图
“博学而笃志”,出自《论语·子张》,也是复旦大学校训中的一句话。在今年9月举行的中国人民大学“树人杯”未来古文字学者学术征文大赛中,复旦大学强基计划汉语言文学专业(古文字学方向)大四学生彭若枫重新探讨了“笃志”的意思。结合前人研究和西汉海昏侯墓出土的孔子衣镜铭“博学而孰(熟)记”这一新材料,她认为,相对于“笃定志向”,将其理解为“专注、切实、持续地进行记忆”更加合理。
千百年来,注释《论语》者颇多,往往同一句话的理解就有不少歧义。担任评委的几位古文字学者认为,彭若枫的文章在对旧说做了详细清理的基础上,又根据古文字资料提出了相当可信的新说,殊为不易,值得获评一等奖。
古文字学,是一门识读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并利用古文字材料研究语言、文献、历史等问题的学科。由于门槛高、培养周期长、难出成果等原因,被视为“冷门绝学”。有学者估计,参考两年一度召开的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年会的参会人数,国内研究古文字学的核心力量有200多人。
一项新的尝试正在带来变革。2020年,“强基计划”将古文字学纳入高校本科招生计划,国内十余所高校每年各招收数名至20多名学生不等,要为国家选拔、培养未来的古文字学家。
当古文字学的“冷板凳”遇上“热需求”
文字是文明传承的载体,研究古文字,在发掘文化内涵、赓续文化传统方面有重要的意义。作为人文社会科学中的基础学科,古文字学的地位可比作自然科学中的数学:意义重大,却距离社会生产十分遥远。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师程浩解释说,古文字研究不光要“认字”,还是一门涉及语言学、音韵学、文献学、历史学,甚至天文术数、医学方剂等交叉学科。与一般文科研究中发散性、阐释性的研究不同,古文字学对文字本体研究的结果是可以得到验证的;在文史哲领域,很多“增长点”都依靠出土文献资料的发现,即先要借助古文字学对新材料进行解读。
近十几年,新材料正在“井喷式”出土。山东大学汉语言文字学教授王辉以战国楚简为例,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正在陆续出版,这两批材料的内容十分重要;秦简方面,陆续出版的有湖南里耶秦简、北京大学藏秦简、岳麓书院藏秦简等;汉简方面,持续出版的有北京大学藏汉简、悬泉汉简、肩水金关汉简等。
随着老一辈学者逐渐退出,古文字学需要新一代学者加入,接续进行解读和研究。然而,古文字学人才培养具有特殊性和高难度,使这门学科必然成为“冷板凳”。
程浩说,从传承学脉的角度来看,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开始,古文字学作为研究经学的工具和附庸,就一直有不少学者开展这方面的工作;“小学”在清代达到了发展的高峰;清末甲骨文发现以后,又迎来了新的发展阶段;后来,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和西学的传入,古文字学一度成为冷门,甚至要“绝”了。
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部分高校和研究机构以研究生为培养起点,在中国语言文学、考古学、历史学等一级学科下属的有关二级学科招收古文字学学生。
有受访教师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他们求学时期,本科阶段的课程涉及古文字知识很少,进入古文字学硕士阶段的学生人数不多,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接受调剂,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学科的。受限于学科分类培养的方式,要做好古文字学研究,学生必须花很多精力旁听、自学,即使在博士毕业后,还是有一些内容没有掌握,需要在实际工作中慢慢补充。
对于古文字学人才培养的困境,王辉直言:“就是学的人少,接不上趟了。聪明的学生,脑子灵光,在各个学科都能够有所斩获,又何必受罪来这儿呢?怎样发现真正有兴趣的同学,如何他们吸收进队伍里来,似乎一直没有解决。”
“学习古文字学是一件很酷的事”
“强基计划”古文字学纳入高校本科招生,改革创新古文字学人才的培养模式,正是要解决“接不上趟”的问题。据悉,这是古文字学首次招收本科生。包括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在内的十余所高校,根据各自的学科传统和优势,制定了多元化、个性化的古文字学强基计划人才培养方案。
在中国人民大学,“强基计划”汉语言文学专业(古文字学方向)招收了第一届14名、第二届21名、第三届25名、第四届12名学生。其培养方案强调跨学科属性和“通专”结合,实施“本硕博衔接培养”;汇集了一批来自该校文学院和相关院系的优秀教师,学生从入学开始就可以得到专业教师在学习和生活上的全面助力。此外,“吴玉章系列讲座”“全球语文学系列讲座”“古文字新青年系列讲座”旨在扩展学生研究视野、锻造学生研究能力;未来古文字学者学术征文大赛旨在以赛促训,提升学生科研水平。
在复旦大学,强基计划汉语言文学专业(古文字学方向)本科生在大一修习通识教育课程,大二开始修中文的专业培养课程,古文字专业课程的学习主要在大三、大四展开,低年级学生如果愿意,也可以提前选修或旁听相关课程。“强基计划”为每位学生配备了导师,给予学术和生活上的建议。
清华大学的做法是,将文史哲专业的招生和人才培养纳入日新书院,进行一年通识教育后,根据学生的兴趣和能力,通过双向选择和择优遴选组成“强基计划”古文字班,进行导师制、小班化培养。首届古文字班招收了7位同学,第二届有4位,第三届有3位;目前,首届古文字班已有5位同学“转段”,明确要进入硕士或直博阶段的学习。
经过本科阶段学习,不少学生从不了解到逐渐爱上了古文字。明年将要直博的清华大学大四学生张弋阳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自己在高中时就对历史尤其是先秦史感兴趣。大一上学期,《出土文献与古文字》《汉字与中国文化》《清华简与中国文明》等课程给了张弋阳很大启发,激发了他对古文字的兴趣。
正式迈入古文字学方向学习后,张弋阳又学习了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秦汉文字的通论课和资料选读课,选修了考古学、先秦史、秦汉史、古代汉语等学习古文字时可能需要的交叉科目;今年6月,他参加了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开设的暑期专业实践课,课程内容是协助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重新拍照、整理20世纪70年代末出土的青海大通上孙家寨简。
在张弋阳看来,“学习古文字学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在自主阅读其他学者的论著和原始材料的过程中,他会有意识地发现问题、思考问题,当自己的想法与学界已有的成果刚好对上的时候,他会获得“闭门造车,出门合辙”般的惊喜,觉得自己实实在在地进步了。
在这次“树人杯”未来古文字学者学术征文大赛中,张弋阳的研究梳理了包山楚简中所有与“澨”有关的内容,析出了可以确定是地名的材料,并对其地望进行了大致推定,获得了二等奖的好成绩。
如何培养未来的古文字学家
作为新时代文化强国建设的重大文化工程,2021年中宣部、教育部、文旅部等八部委共同启动实施“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对深入研究发掘古文字历史思想与文化价值作出了战略部署。
随着社会氛围的改变,近年来对古文字学感兴趣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这些都为高校招生、培养和选拔未来的古文字学家提供了土壤。
彭若枫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自己在中学时就和同学们参加过浙江省台州市的诗词大会比赛、汉字听写大赛并获得奖项。她说:“认识一个字或词,再去知晓它的来处,会发现汉字的源流演变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有着深厚的文化意涵,这是我对文字学产生兴趣的原因。”
虽然古文字学难度高、出成效慢,但彭若枫在逐渐构建知识体系的过程中找到了乐趣。“只要多读原始材料,对照释文多摸索,总会熟能生巧。比如安徽大学藏战国楚简的部分内容基本可以和传世的《诗经》文本对读。如果在熟悉文本的前提下去尝试释读战国文字,对照集释细细理解,便会有解谜般的乐趣和更深入的体会。”
参与“树人杯”未来古文字学者学术征文大赛是彭若枫第一次完整地撰写古文字学方向的论文。在这个过程中,她接受了老师的诸多指导,进行过几次修改,“是一次严谨的学术锻炼”。未来她将进入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继续深造。
谈及学术理想,彭若枫引用了《荀子·劝学》中的一句话: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裘锡圭先生用这句话鼓励学生,并说:从事人文学科研究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赫赫之功,但如想做出一些实在的成绩,没有冥冥之志、惛惛之事也是不行的。这提醒着我们,治学要潜心笃志、戒骄戒躁、求真求实。”
中国人民大学大三学生贺军铭在这次征文比赛中以论文“《老子》第十三章‘宠辱若惊’语法问题的再讨论”获得二等奖。在学习中他同样感受到,内心浮躁或是有投机心的人,是很难胜任古文字学研究的。
他说:“从第一堂课开始,老师就告诉我们,古文字学是挑战人类智慧的学问。现在我的目标是踏踏实实地读书学习,打好基础。如果今后有机会继续学习,我愿意刻苦钻研,深入了解古文字材料中的历史思想和文化价值,探索其中的奥秘。”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师马晓稳注意到,“强基计划”汉语言文学专业(古文字学方向)刚开始招生的一两年,确实有一些学生接受调剂进入这个学科,但现在,社会上对古文字学的认知越来越成熟,古文字学专业的吸引力越来越大。
马晓稳说,“此次‘树人杯’一定程度上能展现各高校培养学生的整体面貌:全国十几所设有汉语言文学专业(古文字学方向)的‘强基计划’高校几乎都有学生投稿,在研究方向上各有侧重,展现出了古文字学学科交叉研究的特点。有不少文章获得了评委们的认可,是相当优秀的。”
不过,古文字学的“强基计划”毕竟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尝试,如何培养出未来的古文字学家,还需要更多探索。(记者 魏其濛)